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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5年7月2日 】  关闭本窗口


艺心 问道
——庞现军书法艺术品读

吴彦颐

  最早结识庞现军,大抵是八年前。时光荏苒,白驹过隙,在近几年的求学生涯中,因考虑到其工书法、精绘画、善陶刻,不得不又引起我品读其人其艺的盎然兴致。我与现军接触不多,却因某种机缘巧合,使我常在书展、杂志、报刊上看到他的书法作品:笔性纯熟,气足力健,线条圆厚饱满,古朴中蕴含活泼、飘逸、流动之美感。一如他的为人,憨厚中不失豪放,朴素中不乏大度,言谈中爽快直率,举止间尽显洒脱,留给我的是挥之不去的印象。

  书法亦称之为“书道”。“道”的本性是自然。在中国传统哲学中,无论是儒家还是道家,“道”都是处在最高境界的地位而备受推崇。“大道至简”,中国书法的高度抽象性,却能产生形象的美感,这也是老子提出的“大象无形”的思想在书法艺术形式中的体现。进一步说,中国书法以简约之形体、单纯之一划呈现出朴质素心、博雅至深的内涵,以一笔、一墨、一纸,穿越古今,遨游天地,构筑起中国人无比高大的精神空间,体现出自然、社会、历史、民族、哲学、道德的复杂内涵,它“发天地之玄微,宣道义之蕴奥,继往圣之绝学,开后觉之良心,功将礼乐同休,名与日月并曜”。这些可以从孔子的“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中寻求解答。再说,古人对“艺”的审视,一直都是从社会伦理道德高度来评判艺术水准的高低。就书法而言,必须从简单的“书写技艺”的层面,超越到“道义”的精神层面,达到入化的理想人格之境。历代大书家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以道事艺”,而不是“以技事艺”,即以“道”的精神去统摄表达技艺,从而去超越纯粹的技术层面。清代思想家魏源有言:“形而下者谓之技,形而上者谓之艺;技进乎于艺,艺进乎于道”。那么,“技进乎道,艺通乎神”便印证了“道”之所在。

  “书虽小技,其精者亦通于道焉”,庞现军可谓道中人。

  现军,字耕夫,躬耕于砚田有三十载。其书法直追魏晋古风,受泽于“二王”,在“二王”帖学一脉下延伸到历朝历代各大家,如唐之颜真卿,宋之苏轼、米芾,元之赵孟頫,明之董其昌等。他在经年累月,日复一日的心摹手追中,使自己的行草艺术不局限于某一家,亦不会偏离二王帖学之正脉。同时,他关注敦煌写经、残纸、简牍以及汉魏碑版等,以此作为构筑自身艺术风格的突破口。纵观其书作来看,他临帖有一种特殊的精神旨归,即临气不临形,善于巧妙地抓住书家书写的总体艺术特征为己所用。值得一提的是,他汲取魏晋书家典雅中和、流动妍美的韵致,研习笔法特征及书学理念,以遗貌取神的意临来逆反古人,摆脱古人 ,使之成为一种创作形式。在他看来,“二王”是书法的最高境界,唐宋以降的书法均是发源于此。当然,更深的寓意尚不仅仅在此,而在于进一步追求一种“大道至简”的极致。

  书法以用笔为上,以用墨为重,而结字亦须工,章法亦须妙。现军在艺术创作上有自己明确且独到的主张,其核心便是“气”和“骨”。南朝画家和绘画理论家谢赫在《古画品录》中提到“六法”,“气韵生动”和“骨法用笔”含括其间。由于对“气”的全神贯注,现军能统揽全局,不在细枝末节处作过多的雕琢,而是在挥毫落笔之际营造出连贯通畅的气势和宽博宏大的格局。至于“骨”,则主要体现在用笔的坚决和果敢方面。东晋卫夫人在《笔阵图》中言:“善笔力者多骨,不善笔力者多肉”。现军作书,崇尚古意,结体自然,悬腕回肘,中锋平直,用笔直入平出而不受法度拘束,既有碑学之朴厚,亦有帖学之灵和。他不仅注重平动,注重使转,注重提按,更善于调锋,除却因毫端中含墨多少而产生的粗细变化外,字形的安排和取势也颇为讲究。平稳也好,跌宕也罢,其作品并不以多变和奇险的姿态取胜,吸引和打动人之处在于气势的浩然磅礴和线条的坚韧挺拔,体现出一种对骨力的崇尚和追求,深得魏晋之味。在创作过程中,他既注重理性分析,又注重感性直觉;既讲究意在笔先,又讲究意在笔后。如其一帧用泥金纸书写的行楷书镜片《唐诗四首》,淡雅的韵致,精深的功力,似乎在不经意间被充溢着的书卷气所感染;其行书横幅《敲冰煮茗》,四个大字的上部分直入云霄,笔画偃仰顿挫,字的下部分皆为空白,两枚印款钤至其中,一上一下摆布稳当,在视觉上张力无限;其草书条幅晏几道的《清平乐》,中锋行笔,笔势连绵,但不作一味的圆转,利用翻转的用笔动作形成锐利的线形态,从而造就了潇洒流畅中强烈的弹性特征,故其整体气势凝重浑厚,生涩老辣,力夺韵胜。《书谱》说:“带燥方润,将浓遂枯”,是说书法除了在结体、章法、运笔上表达书法家的某种思想外,更多地要考虑在墨色变化中展现书法家情感起伏和心理状态。现军深谙此道。如其行草斗方黄庭坚诗《阮郎归?效福唐独木桥体作茶词》,纵横跌宕,飞腾跳跃,点如山坠,滴如雨骤,纤如丝毫,轻如云雾,通过字形的漫不经心和涨墨、枯笔、飞白的交相辉映,表达出一种璞玉浑金的艺术精神。这些作品有承袭,更多的是创造,是作者主观精神在书作中的充分张扬。现军如是说:“书法创作必须以传统为基,尊重传统,颠覆传统的不是主流,但其中所蕴含的文化因素及诸多学养,在许多人那里与书法创作已不能同步。”

  同步很难,尤其是思想上的同步。

  见过现军的书法现场创作,可用“快”、“迅疾”、“利落”、“洒脱”来表达,这种能力体现在其对作品熟练的驾驭以及性情的率意流露上,看似无心而为,实则是凭借着深厚的功夫与蒙养。这使我想起庄子《养生主》里“庖丁解牛”的故事,文中讲到重技不重道的“族庖”(技术低下之人)与“良庖”(技术一般之人),而庖丁为文惠君解牛则是“奏刀騞然,莫不中音(符合音乐的节奏),合于《桑林》之舞(符合舞蹈的节拍),乃中《经首》之会(合乎曲的节奏旋律)”。这个故事意在表达“技”与“道”和“技进乎道”之理,庖丁解牛能依乎天理,顺其自然,达到神遇而迹化的大道境界。从有心到无心,从有意到无意,从有法到无法,有如佛家的“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完全地进入自由的境界,这是书画家步入高境的标志。现军以精妙的笔墨含道映物、触灵通神,而这一切又是年复一年精研传统的结果。一个艺术家理解和驾驭技法的过程,是人的心性和自然性不断契合的过程,当这种契合达到亲密无间之时,艺术家的心性与技法便与天地万象连成一片,感同身受,这便是技进乎道的清净无为境界,达到“通会之境”了。

  “书画一理,画者必知书”,现军亦善画。

  元代以后,文人画占据主流,以书法笔法观照绘画的认识论很多,比如赵孟頫极力倡导“以书入画”,杨维桢也持相同看法,认为“士大夫工画者必工书,其画法即书法所在”。现军作画,将笔法移入画法,使画意深邃,境界阔大。我认为,现军是个特有想法的人,有“应物象形”的造型能力,有“经营位置”的构图能力,亦有“随类赋彩”的色彩感悟力。他的写意花鸟得传统文人画之精髓,有青藤之纵横奔放,有八大之萧散清逸,有老缶之气象峥嵘,有白石之天真浪漫。“气韵本于游心,神采生于用笔”,其得笔墨之处源在徐渭,流在缶翁,他左手阳光,右手倒影,左右采撷,兼收并蓄,那种出入于历代大师艺术语言的创造,不尽是笔墨的现代思维对传统思维的超越,更是“胆”的可贵,“境”的追求。

  中国画以笔墨传情。笔墨不仅具有造型之功用,而且承传了文化的生命。书画家艺术成就的高低在于对笔墨的驾驭。现军强调非理性的无意识表达,他大胆运用浓墨、淡墨、湿墨、焦墨和破墨,极丰富地开拓墨在宣纸上的表现力,线的节奏也颇有情趣。现军之画,之所以生动传神,之所以赏心悦目,关键在于其用笔灵活。圆润的、厚重的、流畅的……老辣劲健的力度中姿媚跃出,那是饱含婀娜婉转的灵润;婉转曲折的变化中浑朴稚拙,那是暗藏强劲雄浑的风骨。细观他的画,有的线盘旋回环,乃有屋漏痕之味;有的线一落千丈,湿而复干,有枯藤下垂之趣;有的线轻盈婉约,漫不经心,随心所欲;有的线老辣苍劲,力能扛鼎。总之,其用笔根据表现对象决定轻重疾徐,物象变,笔亦变,不刻板,不局促,不乖张,运用之妙,存乎一心也。现军善于把握笔墨,笔与墨合之处是为氤氲,疏密、浓淡、留白,那是在不经意中尽显功力。因此,花草树藤不论是成丛成团,或密或疏,皆能得心应手。他以色代墨,以笔运色,或中锋、侧锋、散锋,或浓或淡,或积或破,真乃“元气淋漓障犹湿”。观整幅画作,满纸墨色,满纸生动,呈现出的是笔线之美、墨韵之美、阳刚之美、天趣之美。在其扇面《牡丹图》中,三朵牡丹花在疏枝密叶中竞相绽放,火红的花瓣以大笔概括,藤黄的花蕊点缀其间,扇面的右侧留部分白,钤朱泥小印一枚,不加任何色彩的修饰,朴素清新,明净典雅,意境的“空灵”和颜色笔触的“充实”,这是洋溢着鲜活的生命之态。

  因有书画之基础,现军的紫砂陶刻更是锦上添花。他精通此好,并乐此不疲,件件紫砂器物的刻绘突显其刀法稳健,布局严谨,笔笔清晰,字字隽永。章法上讲究疏密穿插,线条锋锐挺劲,宛若银钩;刀法上讲究意多于法,强调在工稳中再现自然的情趣。我认为他从事紫砂陶刻是艺术成长过程中的一个重要环节,他将自己人生深刻的哲学思想融入其中,在其思想基础上确定审美取向。他承载的是一种文化精神,即对传统书画乃至陶刻创造性地发展,试图创造出一种具有地道的“中国味”的紫砂作品。

  偶得闲暇之日,与现军品茶论艺,见他始终保持着探讨文化底蕴和生命深处的兴趣,使我们全身心地去感受他的艺术,在诚挚地交流中能明显地感受到那是艺术的与心灵的,文化的与民族的双重融合。我认为,他的思想和笔墨,已远远地超越了他本人之范畴。尤其在当今书坛、画坛直呼创新的语境下,现军却能够深入中国书画之本体,用笔墨去诠释“道”的诸多理念,用书画、陶刻对人生哲理作最曲折、最生动的表达,无疑对现当代紫砂陶刻的崛起具有文化反思和智慧启迪。可以说,这是一个现代艺术家对人生、对社会的展望。我欣赏他,是因为他充满着对生活的阳光感;我欣赏他,是欣赏哲学家难以表达出来的思考,把思想刻出来,让智慧具有形状。显然,现军作为一种个案,一种现象,在中国书画向紫砂陶刻演进的过程中有着较为特殊的意义。这终究让我觉得他的成功不是练笔的结果,而是思考的结果。他的艺术思想,有似于庄子《逍遥游》中的“北冥之鱼”,当海动风起,飞往南冥之时,那南海就是一个广袤而又天然的大地。
  
  (作者系东南大学艺术学博士)

[ 来源:汉晋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