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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3年4月7日 】  关闭本窗口


西 窗 独 守  识 得 丹 青 透
——记著名画家丁天缺

宜兴日报2013年3月7日“阳羡·人物”    撰稿/摄影:赵辉(部分图片为资料图片)

    【引言】
    “脾气耿、嘴巴臭、爱说真话”。在杭州西子湖畔,这位宛如用粗头美工笔草草勾勒出轮廓线条的倔老头回忆着自己的一生,写下了自传《顾镜遗梦》。
    过去,有很多人都喜欢这样为丁天缺贴“标签”:中国现代绘画奠基人吴大羽的弟子;被誉为海外华人“艺术三宝”之一的赵无极的同学;周培源的外甥;精通法语,是将莫泊桑小说引入中国的第一人……
    他至情至性,一辈子为说真话吃亏。他的朋友说他:这是一粒煮不熟摔不烂的铜豌豆。他的一生特别坎坷,充满了悲欢交集的传奇色彩。
    他不仅是著名画家,翻译家,还是诗人,他一生用诗这一抒发情感的形式来实现着生命的存在,而他那句“西窗独守,识得丹青透”,不经意间注解了这位“世纪老人”一生的孤寂与执著。

丁天缺及其画作

    一生只做一件事

    “父亲一直告诫我,学习音乐、体育和画画的人最没出息了。”丁天缺说。不过,丁天缺还是很早就迷上了画画。二十世纪以前的丁氏家族世代经商。丁父虽是第一批剪掉辫子的青年,但还是希望儿子或者继承族业赚大钱或者光耀门楣做大官。

    1935年,中学毕业的丁天缺走到人生的第一个十字路口。他的父亲要求丁天缺报考杭州新开的航空学校。为此,丁父还千辛万苦找到时任教育部部长的朱家骅做担保人。无可奈何之下,丁天缺来到杭州投考,没想到偶然中撞进了缪斯的怀抱——

    那天,他和表弟一起逛杭州,在孤山游玩时走进哈同花园,透过窗子看到了国立杭州艺专考前进修班的学生画的木炭画,他动心了,瞒着家人报考了杭州艺专。

    丁天缺在艺专求学的时候,同为宜兴人的吴大羽是当时艺专的系主任,他早就是驰名画坛的艺术大家。吴先生对待教学非常严肃,曾狠狠地批评过他,也极大地鼓励过他:“以后该照这样画下去,没有意义的东西该牺牲掉,抓住大体,画出你自己的感觉才对!”这句话让刚入门的丁天缺豁然开朗,如获新生。他畅游于艺术的酣梦,每天只睡三个小时,寝室晚上十点便熄灯了,他把寝室门上的气窗用黑纸糊上,买了蜡烛通宵学习,画画,读法文,看艺术理论和世界文学名著……有时凌晨一点还没歇手。多亏天生一副好筋骨,这样的醉心学习,丁天缺成年累月没间断过一宿,为他日后艺术成就奠定了根基。

    1948年,已经成为杭州艺专教员的丁天缺遭遇了一件影响他一生命运的事情。如果不是因为这件事,他可能早就是广为人知的画界泰斗了。

    “我怎么也没想到那幅《笼中鸟》竟然引发了一场闹剧。”《笼中鸟》是1948年丁天缺带领学生去苏州参观时给一名女生画的画像。这位女生的男友闻讯赶到杭州,下了挑战书声言要和他决斗。杭州艺专误信传言,就借口政治问题,将他和另一位老师一同辞退了。艺专学生为此事闹起了学潮,校长只得承诺恢复丁天缺的教职。可是,对另一位老师的返聘手续却迟迟不予落实。解放后,丁天缺因此事受到误解,被以莫须有的罪名打成现行反革命,遭受两年牢狱之灾。1958年他再度蒙冤,被判管制、劳教、抄家,历年创作和珍藏点滴无存。随后又被戴上反革命的帽子,押送回原籍宜兴接受监督改造,又是十年。

    直到改革开放后,丁天缺才获得平反,得以重拾画笔。1985年12月,丁天缺来到法国巴黎第八大学,研究现代美术,充分吸收西方艺术的营养,把中国的传统巧妙地融入其中,形成自己独特的绘画风格。

    丁先生认为:风景画必须渗透我们的感情,才能具有生命,才能把普通随处可见的景物,画得出神入化。他的作品《风》、《听蝉》、《城隍山早读》和《什刹海》等风景作品具有强烈而成熟的印象派气息。《剑门怀古》和《剑门夜月——向姜维致敬》,则是其内在精神的视觉阐发,暗含着哲学意义上的生命感悟。弥勒菩萨的形象也是先生的偏爱。

    丁先生善以拟人化的手段描绘山川。曾有人问:“赵无极先生画山水,含混模棱、难辨木石,丁先生何以化山林为怪兽?”丁老称:“赵先生对自然的观察和描画,追求的是‘似是而非’;而我正好与之相反,是‘似非而是’,把我看到的自然更自作主张罢了。”至于《虎跳峡》和《人生》构图相似,画中山头均以老虎和狮子的面貌出示,看似童趣天真,也许实质是警示世道的险恶艰难。

    他的朋友石建邦如此评价他的画:“先生有一种特殊的能力,能在简单平凡的画面里透出不平凡的艺术精神,透出画家刚直不阿的鲜明个性,让观众引起无限的情感共鸣,得到陈年老辣、醇厚甘洌的审美享受。他的每一件作品,虽在画布上完成,但总有一种雕塑的震撼,具备大刀阔斧的非凡功力。”

    丁天缺生命中最宝贵的时间在不自由的痛苦状态中度过,但他觉得自己这辈子,只做了一件最喜欢的事,这件事就是:画画。

    一生只爱一个人

    丁天缺的爱情在很多人听来就是一段传奇,似乎只应在小说中才有。

    1948年初,丁天缺的两个学生毕业后,创办了西湖艺术研究所,请丁天缺去兼一两堂课。

    丁天缺起初并没有留意班上那个叫徐祖瑛的女学生(原国民党政府驻日本代表团顾问徐逸樵之女,新中国成立后曾在中国歌剧舞剧院工作,是大型音乐舞蹈史诗巨作《东方红》的舞美设计)。10月初,徐祖瑛从上海休假回来,一切都不一样了。“她烫了头发,换了一副黑边框的眼镜。”丁天缺说,为她作画的念头油然而生,徐祖瑛落落大方地答应了。

    丁天缺早早地把一张新画布放上画架,忐忑不安地等着她的到来。星期天,她如约而至,穿着藏青色的毛线衫,戴着黑框眼镜。丁天缺心跳得厉害,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2个小时飞也似的过去了,肖像已基本完成。两人还约好下周日再来这里,对画作些调整,接下来的一周丁天缺说他是在“精神恍惚中度过的”。

    第二个周日,她又如约来了。改画的时间不到5分钟,两人在画室里却闲聊了半个小时,事后他都想不起说了些什么。

    “她的性格,不慌不忙,悠然自若,反倒是我,显得手足无措。”考虑再三,丁天缺还是决定给她写信倾诉衷肠。当时,年轻气盛的他竟然用血写了一行字,夹在一封长信里,托学生亲手交给她。就这样,爱情排山倒海地来了。

    后来,她因为支气管病去了上海休养,他们仍然鸿雁传情。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丁天缺蒙冤入狱。

    徐祖瑛是那个在黑暗里,在阳光下,在吃饭、散步、睡觉时都会时不时钻进他心海的人,只有她,让他看到希望与光明。后来才知道,当时有同牢囚犯出来说丁天缺已死,徐祖瑛信以为真。之后便嫁作他人妇,生了两个女儿,一直在北京生活。

    二人的意外重逢,是丁天缺怎么都想不到的。1988年4月,他受邀参加母校校庆时与徐祖瑛意外相遇,这让丁天缺再次“精神恍惚”。两天后的下午,突然门铃响了,打开门,正是徐祖瑛。

    4个月后,他们迅速地结婚了。这是丁天缺的第一次婚姻。那年,他72岁,她62岁。虽然这让人心醉的幸福来得晚了些。

    住在杭州时,他们会一起画画、做诗、写文章。写诗时,丁天缺经常会沉浸其中,徐祖瑛总默默地站在他的身后,做他的第一个读者。可惜,徐祖瑛患上了老年痴呆症,而且越来越严重,只能离开丁天缺,去北京由女儿照顾。“她连女儿都不大认识了,只认得我一个人。去北京看她,她紧紧拉着我的手,两个钟头都没有放开过。”丁天缺很心疼。现在,她住北京,他住杭州,纵使两人相隔千里,每个星期都会视频聊天。丁天缺说:“爱这个东西,是发自内心的,说不清道不明,描写不来的。”

曾经,丁天缺和老伴徐祖瑛在杭州天天携手散步。

95岁的丁天缺仍然创作不辍。

    他的信仰就是坚强地活着

    “……度曲难当一醉,思归只是无由,若问行人多少泪?但看太湖万顷愁,烟波天际流!”这是1968年春,失去自由的丁天缺,站在太湖彼岸,望乡情切,写下的思乡之诗。他在身陷囹圄时,写下了一首首渴望自由,热爱生命的诗句。

    能活着就是胜利,然后才能渴望自由!

    经历了那么多磨难,丁老先生如今依旧思维敏捷,淡然且幽默。他的信仰就是坚强地活着。

    改革开放以后,丁天缺除了绘画之外还做了另一项工作,对诞生于巴黎的现代艺术在中国的传播及推动中国新文化浪潮有着不可磨灭的贡献。他在主持浙江美术学院院刊期间,大力推介了从印象派到立体派,从塞尚到毕加索等的大量论文及专著。他译著了《毕加索》,是第一个把毕加索介绍给中国人的印象派画家。

    近年来,丁老先生受邀在中国美术学院、巴黎嘉德画廊举办个展,在巴黎中国文化中心、中国美术馆举办联展。2010年4月15日,丁天缺油画作品展在西子湖畔的唐云艺术馆隆重举办。法兰西艺术院终身秘书长阿尔诺多德里夫(Arnaud d'Hauterives)专程莅临杭州,出席画展开幕仪式。

    因为丁先生现存的画总共40多幅,这是他毕生心血的凝聚,许多观众想买画都被艺术馆婉言谢绝了。一位从云南远道赶来的观众通过丁天缺的好友,表达了对他作品的仰慕之情。他提出想收藏丁天缺1991年创作的作品《观音跳晨曦》,一再恳请丁老先生能割爱。没想到,丁天缺考虑了一天就答应了,而且愿意以18万元的低价出让。他的作品《歌剧导演谷风》和《城隍山早读》曾被中国美术馆收藏,当时对这两幅作品的评估价分别为80万和70万元。

    “保留在展览的每幅画都是我觉得比较好的。我没有钱,只有画,我就卖画捐钱吧。”当年恰逢青海玉树地震,这次他忍痛割爱,是用自己的心头之爱,换人间大爱。而这笔18万元刷新了当时杭州个人捐款的新纪录。

    95岁的丁老至今居住在一套小房子里,靠2000多元的退休金度日,他请的保姆走了一个又一个,都是因为嫌工资低,过着清苦生活的丁老还要画画……18万元对丁天缺意味着什么,这一切显而易见。

    丁老一生坎坷,他的脾气很倔,但他的心非常善,他这辈子默默帮助了很多人,即使他自己也是身陷困顿。

    中国美院的连放教授回忆说,几年前陪丁天缺回故乡宜兴时,遇到一位腿部有残疾的先生呼喊着奔向丁老,让连放甚感诧异,原来这位先生曾是丁老的学生,丁天缺当年在宜兴接受“劳动改造”时,尽管自顾不暇却仍然尽心向其传授绘画技艺;还有一位患侏儒症的老年妇女曾专程赶到杭州寻访他,她是丁天缺过去的邻居,在她还是小女孩时便曾受到他的照顾。

    至于生活是什么,这位活了近一个世纪的老先生说了一句话:“能活着就是胜利,然后才能渴望自由。”这正是他一辈子的信仰之光和人生写照。而且,活着也要有价值。

2010年丁天缺在他的油画展上与中外嘉宾在一起。

[ 来源:宜兴日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