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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8年11月25日 】  关闭本窗口

乡里父辈

吴冠中

　　从有记忆起，父亲和缪祖尧一直是好朋友。他们俩一同到无锡玉祁镇某乡村小学当教员。学校没食堂，教师的饭由学生家长轮流派送。一次早餐，送来了糯米稀饭，父亲和缪老师都不爱吃，只吃了小半碗，糯米稀饭却有涨力，盆里的稀饭升涨后，就像没有吃过。这家家长以为根本未吃，立刻补炒了一盘鸡蛋，父亲和缪老师都很感动，内疚。后来父亲家里事多，辞去了玉祁的教席。正巧吴家宗族要在吴氏宗祠里办一所初级小学，便委托父亲筹备并任校长。缪老师也辞掉了玉祁之聘，到北渠村来协同父亲办学，任教。这便是我的母校私立吴氏小学，即今天的宜兴市闸口小学。

　　缪老师住在祠堂的一个大厢房里，地板房，窗前一个小院，种有芭蕉和海棠，临窗一张大案，正好作画案，缪老师是个民间画家，乡里知名，有时画还能卖钱。我家有他画的一幅大中堂，几个人物，一个是老头，有长胡子。还有两张擦笔画，根据照片画我祖母的像，一张黑白，一张咖啡色，被父亲藏在大橱里，我有时偷出来看一阵。

　　小学里没有美术课，有手工课。父亲用马粪纸做个长方形笔筒作示范。用白纸糊在马粪纸上，缪老师便在每面画点画，有一面画的是鹬蚌相争，一边画一边给我讲所画的故事。

　　缪老师课余总在厢房里画，我无课时便伏在他大画案的一角，静静看他画。他什么都画，花卉、山水、人物、动物。有一次，他画一只乌黑乌黑的猫，说是用锅底黑灰画的。他画中休息时总拿些铜板叫我去小茶店买酥糖、月饼等点心吃，每次分一小块给我。父亲说祖尧没有后代，没负担，所以舍得吃，而父亲是一分钱也不肯花在零食上。后来，听说缪老师的妻子独自爬上屋顶，得了疯病，缪老师那时只好辞职回家了。他的家在湖滩村，也是我姑姑家的邻里。

　　岁月把人抛，数十年后，我返故里，物是人非。我到湖滩村姑姑家探望，听说缪祖尧尚在世，我寻到他家，他没有住在房里，而是用芦苇织的帘子围在墙之一角，里面只一张床，供缪老师卧病。他见我，欲起身，但不能，含泪说我父亲的遭遇，我父亲早已先他而去。我找不到安慰他的语言，分明是残酷的死别，泪眼迷离。

　　2004年，我写自传《我负丹青》，文中提及缪老师，请家乡友人找一张缪老师作品的照片，想用作书中插图，竟已找不到老画师的遗作了。过了很久，有人在一家大橱门的玻璃上找到了他的画，但他画的是工农兵劳动之类的题材，牵强得很，已无丝毫我童年心目中老师作品的状貌，便没有采用。民间画工缪老师消失了，他的作品也消失了，面貌模糊了，人们忘却了他。愿他与我父的友谊长存，两个诚实可信的农村知识分子，虽然他们自己不知道有什么尊严。

　　宜兴这方水土，养育了许多好人，善良之人，这种乡土传统，如何弘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