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兴书画 > 书画文苑 

关闭本窗口


盛名之下,其人难为!

吴冠中

    成名后遇到不同的慕名者,躲避中感觉自己像是一个逃犯

    八十年代前,北京美术馆的所有展览,我几乎都去看。逐渐,少去,怕去了,因即便躲开了开幕的热闹时刻,但随时会被热情的观众包围,要求签名、合影、题词,无法让我细看展品。我所谓热情的观众,也未必都缘于热情,有一人拿一本画册紧追着要求我签名,说里面有我的作品,我打开一看,里面有一幅冒我名的伪作。我告诉他是伪作。但后来他又追上来,仍拿了那本画册要我签名。1999年文化部主办我艺术展的开幕式上,因有领导们参加,加强了保卫,但仍有一位红衣女士一直紧跟在我旁边,我未注意,后来电视新闻联播中出现她几次形象,有人来电话问她是不是我的夫人或某位领导的夫人。

    我到一些文化活动场合,也总易被人认出来,有些人远远指着我窃窃私语,是喜是忧,是祸是福,谁知?但我自己感到像是一个逃犯,总有人追踪,失去了自由自在的潇洒。我钦佩钱钟书先生远离媒体的高明。风霜雨雪,我在祖国大地上跋涉写生数十年,深山老林、穷乡僻壤,大都住在古庙、荒村、工棚里,才欣赏到玉龙山、张家界等难碰见的美景。八十年代初我到周庄写生,住在唯一的一家小旅店的木楼上,到干部食堂搭伙,静静作画,谁也不来干扰,安宁、舒畅,享受到世外桃源的生活境界。因有人在河道上造了一座水泥平桥,桥上盖了一个铁皮小屋卖杂货,堵住了小桥流水的景观,真是煞风景。我为此在中国旅游报发表了短文《周庄眼中钉》。短文引起旅游局及周庄所属昆山市的关注,眼中钉水泥桥很快被拆除,周庄也渐成了旅游热点。今日周庄已是闹市,人山人海,我最近再访,买了60元的门票,躲进一家小饭店用餐,结果还是被人发现,最后当地的主要领导都来邀请,盛情感人,但我已失去了当年的心情与心志,似乎已是人生舞台上的演员了。

    树欲静而风不止,虽打赢了全国首例假画官司,却只感到空喊打假的无力 

    自1950年离开巴黎,确定了我终生的艺术道路,这路其实并不存在,没有标志,更无依据,只能用自己的鞋底走出来,而且冒着轻视与嘲笑,我在《横站生涯五十年》(发表于上海文汇报)中已阐明自己的真情实感。这种艺术生涯是殉道生涯,我从未企望在生前获得人们的认可,但我却坚信自己的探索将被后来者借鉴,因之曾以日后的“出土文物”珍视自己的作品。幸乎不幸乎,改革开放的春风来了,我被推入人间漩涡,树欲静而风不止。我以身家性命顶住了极左文艺思潮的政治压力,今老矣,经济大潮对我已无诱惑力,但新闻媒体袭来,炒、蒸、煮,我不知自己是猪?是鱼?友人寄来一份5月30日的成都晚报,报道说我想在重庆办画展而无人接招,文中善意赞扬了我的成就与重要性,而重庆居然没有人肯资助,因而为重庆感到悲哀。我从未想过要到重庆展画,此报道不知来源何处,我自己连查询和更正的愿望都没有了。不久前中国艺术报记者来电话,说因假画泛滥成灾,全国政协中的书画家们为此联名提案,吁请有关部门重视并采取措施,记者征询我的意见,我无话可答,记者报道我哀莫大于心死。“炮打司令部”首例假画官司闹了近3年,可谓沸沸扬扬,那案件无须识别真、假画的专业知识,因是颠倒了“文革”的历史事实,经过“文革”的人都有判决资格。最后官司虽胜了,惨胜,因未能认真执行判决,由法院登报公告被告拒不执行判决。此案令制售假画者窃喜,客观效果上为假画开了绿灯,今假画堂皇过市,老鼠过街有谁喊打,至少我是无力空口喊打了,记者评我哀莫大于心死可能没错。

    发表短文《笔墨等于零》后屡遭攻击,深感自己的论点已被人生吞活剥断章取义

    九十年代初我发表了短文《笔墨等于零》,开宗明义:脱离了具体画面的孤立的笔墨,其价值等于零。我谈的是创作规律,认为技法永远服从于感情,是感情的奴才,由于感情之异而引起技法之变,技法的统一标准必有碍于艺术发展,所谓笔墨毕竟属于技法范畴。近几年来“笔墨等于零”引起了广泛的争议,争议当然是好事,但反对甚至痛恶《笔墨等于零》的人们中,却极少人读过这篇发表于七、八年前的千字文,若继续讨论,我希望一字不改重新发表这篇千字文,必须让打靶的人看清靶子,我自己已无话可说,这倒并非由于哀莫大于心死了。

    我的作品基本源于写生,表现手法从写实、写意、变形半抽象偶然涉足抽象又返回半抽象、写意、写实,往返徘徊,均缘于情绪的起伏跌宕,决不为变换面貌而耍花招,从青年到老年,我行我素,从不赶时髦。我的任何一件作品,无论具象或半抽象,甚至抽象,我都可交待它们的娘家诞生地及其成长经历,哪怕虽历时数十年也踪影分明,并有有关作品印证,虽然它们长得也许并不漂亮。从墙上藤线、紫藤及树丛之穿插一类的写生中,我逐步发展成线之情结,画面缠绵纠葛。这一类作品曾经有人感到与美国画家波洛克有相似处。当年离开巴黎时,我尚未听到过波洛克之名,而我是每天在巴黎的博物馆及画廊转,转了3年,恨不得一个不漏地阅尽天下名家与佳作,其时美国现代画家还远远打不进巴黎去。改革开放后我才知道这位大名鼎鼎的行动画家波洛克,注意他的作品。从“缠绵纠葛”这一表面现象将我的某些作品与行动者比较,也属常情,因观众并未研究作者间的根本差异,这与借此放冷箭说抄袭是另一回事,性质完全不同。

    六亲不认只认艺术,感叹坦诚闯了祸,盛名之下其人难为

    “文革”中,林风眠和关良老师将水墨画泡成纸浆后从马桶中冲走,卫天霖老师用白色涂料涂刷油画,我的油画裸体是用剪刀剪碎后分批火烧,都只能偷偷背着人们的耳目扼杀自己的儿女。改革开放后,作品有了市价,我在海外收藏家处见到别人的,也有我自己的不满意作品,十分内疚,因而醒悟须及早毁灭劣作。此番毁画的心情很复杂,不同于“文革”中的一味被迫行为。我因此写了短文《毁画》发表于《人民日报》,颇引起一些友人的关怀。一次,海外的友人和摄影师来访,正碰上我在大量毁画,大堆托裱过的水墨画撕破后搬到楼下火烧,有孩子们围观,现在不必偷偷地干了,友人大为惊叹:你在烧房子呵!其时我的画价正在猛升。这场面被这位海外摄影师摄取后如获至宝,后来发表了,且出口转了内销。

    我个人的学习经验,是要竭力发现我所崇敬的大师或老师们作品中的失足处,或曰败笔。探索者无失败便无成功,找不到其失败便难于真正理解其成功之途径。谈艺贵于推心置腹,披肝沥胆,我对自己的学生一向不说假话、空话,学术钻研绝对须科学的解剖刀,六亲不认。当了数十年教师,对学生的坦诚几乎成了行为的习惯,对并非真诚的人也以坦诚对之,于是被人利用的教训已不少,想起鲁迅曾说怕烟卷的烟飘出去都会闯祸。盛名之下,岂止其实难副,其人更难为。

(原载《人民日报海外版》2000年06月21日第九版)